伞
我在暮霭中穿越逐渐稀释的阵雨,来到那座已有数十年斑驳历史的货栈。
日光西斜,一踏进门坎,
感觉眼前一暗,彷佛内里早已提前天黑。
雨水从我身上滴落,在地板留下一滩水迹。
我环视货栈里摆满各种杂货的复杂环境,清一清喉咙,开腔:“老板,我想买一把油伞。”
那中年老板睨视着我不发一语。半晌取出高凳,往货栈深处去了。
已经是第五间老货栈了。
它们都有着同样的霉湿味道,却没有我要找的事物。
栈里一片死寂。
只有门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声,有一搭没一搭地传来。
这大门活像一具毁坏的旧收音机,透门而入的尽是立体环绕的沙沙声响。
暂时摆脱雨阵,进入货栈以后,一阵倦意涌上心头。
发现自己连日奔波,已经多日未眠。
我颓然坐下,依偎在柜台旁,像等待什么稀世珍品般,静静等着。
中年人踱步而出,取出两把油伞。
“没有货了,就这么两把。”
“我要最好的那把。”我想也没想,便道。
中年老板瞟我一眼,低头对比两伞。
黑框眼镜下的眼珠微微上翻。
我将钞票按在柜台上。“我赶时间。”我道。“免找钱。”
出得门来,雨逐渐细小。
我将伞包好以后捧在胸前,径往雨中走去。
沿途经过一列古老商行,始觉父母亲当年南下来此定居,
转眼间大半世纪已过,这座小镇竟然似沉睡了的化石沙漏般,沉淀着,无多大发展。
我持续在雨中缓步而行。
途径大西亚茶室,不禁在店口停下脚步。
黄昏里茶香洋溢,
奶茶杯杯冲出来都是铿锵有声。
那汤匙撞击杯壁的冲茶声,一响就是数十年。
父亲最爱在这里喝茶。
那旧式茶室的茶香萦绕着他淡泊的人生。
作为一个不烟不酒不赌不嫖的父亲,
他唯一的消遣便是呷茶,呷一杯大西亚的茶。
有一回遇上雨天,他撑伞接我放学,
那时我身高只达他腰际,却已经懂得认字。
到了茶室便从他伞底溜出,对着门口牌匾,字正腔圆地念:大西亚茶室。
记忆里那个黄昏和如今竟然极其神似。
那年的暮霭笼罩我俩,头上细雨也似现在一样筛米般洒下,
年幼的我呆呆看着雨中一方横木牌匾,
看着看着,忽然感觉雨水已经停止落下。
抬头但见一把雨伞遮天,
是父亲伸长右手,
将伞撑到了我头顶上。
就因为不让我淋雨,他半边身子因此而暴露在雨中。
作为一个父亲的形象,他在黄昏细雨下饮露的剪影何其巨大。
身体略觉寒冷。
我一凝神,纷至沓来的回忆立即消散。
如今我环抱一支油伞伫立雨中,身体已然茁壮。
大西亚残旧的横木牌匾在日暮下显得比以往更萧瑟。
我踩着潮湿的脚步,进去买一包奶茶,
复跨上机车,再度朝雨阵冲去。
穿越朦胧的街景,一路驶回家里,
远远看见母亲已经打开门等待着我。
姐姐接过奶茶,
准备拿去装杯献给父亲。
我将层层累累的包裹打开,
取出滴水未沾的油伞,稳稳撑开,
轻轻放在父亲灵柩上。
铁棚外细雨迷蒙,灵柩前父亲的照片似罩上一层雾气。
我湿透着身子,
沉默。
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为父亲撑伞了。
PS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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